近年來,全球流媒體巨頭 Netflix(以下簡稱 Netflix)透過「本土內容+全球傳播」的戰略,正在深刻改變各地影視產業的生態。以韓國影視為觀察樣本,導演 金性洙 用「崩潰」形容當前韓國電影的困境——「韓國電影根本就沒人拍了」。他指出,除少數專案如 暗殺者們 尚在拍攝中,他幾乎未聽聞其他新片開機的消息。這樣的說法,道出了流媒體時代下,本土電影被邊緣化的隱憂。

這場危機與 Netflix 等流媒體平臺對韓國本土影視的強勢介入有密切關聯。疫情期間,由於戲院觀影上座率大幅下降,不少韓國電影選擇跳過院線、直接上線。觀眾習慣的變化與流媒體平台強大的資本投入,讓傳統電影製作鏈面臨嚴重壓力。Netflix 借助其全球訂閱用戶、演員片酬拉抬、製作資源集中等優勢,成功吸納大量頂級人才,使得本土電影製作成本居高不下、人才流動至外部平臺,陷入所謂的「空心化」危機。
儘管韓劇與「韓流」看似借勢 Netflix 衝向全球,但從產業生態來看,這更像是一把「包著糖衣的毒藥」:在炫目的海外成績背後,本土產業被迫在生存夾縫中掙扎。這並非韓國一地的孤例,而是 Netflix 全球化制播模式在多地引發的廣泛地震。那麼,Netflix 的「全球化制播」模式究竟如何運作?又在東亞乃至全球多地,如何重塑創作理念、人才結構與觀眾習慣?
一、從飽和市場轉向東亞:日本為起點的版圖擴張
當 Netflix 在北美與歐洲市場逐漸趨於飽和後,其增長策略轉向東亞。首先於日本著手佈局:2015 年起推出原創日劇如《火花》《百萬日元的女人》,但初期收視反響平平。直到 2019 年、2020 年推出聚焦情色產業的《全裸導演》與大逃殺類型《彌留之國的愛麗絲》,才在日本市場突破,後者觀看時長達2 億小時,創下該平臺日劇製作新紀錄。
近兩年,Netflix 自製日劇《地面師》在日本大獲成功,連續五週躋身全球 Netflix TOP10。Netflix 在日本的訂閱用戶已突破千萬,據聯合 CEO 葛列格·彼得斯透露,自 2021–2024 年間在日本投資帶來經濟效益超過 4,500 億日元(約合 30 億美元),而日本內容在全球累計播放時長突破 250 億小時,僅次於韓劇成為非英語熱門內容。
然而,這股成績背後也對日本傳統影視產業構成強烈衝擊:日常一季電視劇製作費平均約 3,000 萬日元,而 Netflix 單集成本可達 1 億日元、面向全球市場的專案甚至高達 10 億日元。Netflix 豐厚的預算與薪資,讓電視臺的創意人才被吸納,造成傳統日劇人才短缺、創意流失、預算逐漸攀升的惡性循環。儘管如此,日本在動畫版權與製作上的堅實基礎仍相對穩固,使得其影視產業雖受衝擊但尚未動搖根基。

二、韓國:被掏空的本土影視生態
與日本相比,Netflix 對韓國影視產業造成的影響更為深遠。2016 年 Netflix 進入韓國市場時遭到本土平臺抵制,但自 2017 年起,Netflix 與有線電視臺 JTBC 合作,吸納大量創作人才,推出爆款韓劇 王國。2021 年,更推出現象級劇集 魷魚遊戲,開播四週內全球觀看人次超過 1.42 億人,在90 多國名列榜首,自此掀起韓劇出海風潮。同時,Netflix 也圍繞該 IP 推出遊戲、綜藝、線下體驗館等衍生內容。這部製作成本約2,000 萬美元的劇集,最終收益預估接近9 億美元,成為全球亮點。
然而,韓國媒體指出:「Netflix 多採用版權買斷模式與韓國製作方合作,導致韓方難以從作品後續的全球熱度中持續獲益。」換言之,當 Netflix 控握作品版權,就意味著韓國本土影視產業的自主性與影響力將不斷削弱—商業回報萎縮,本土產業可能淪為全球平台的「低成本代工廠」。2024 年11 月,韓國導演 張俊煥 即指出韓國電影正處於「非常危險而具挑戰的時期」。
三、台灣:規模小、市場被動,更難抵抗的產業弱勢
在東亞地區與 Netflix 的博弈中,台灣影視產業面臨的局面尤為嚴峻。台灣本土市場規模小、產出量少,加之全球發行成績普通,使得台劇在與 Netflix 協商時處於被動位置。2019 年,Netflix 著手投資台灣市場,希望以台劇為跳板打入中國大陸市場,並出手大方提供高預算與創作自由,吸引了台灣許多優秀電影人才製作如 華燈初上、 模仿犯、 誰是被害者 等優質作品,但因大陸觀眾多透過其他管道觀看,台劇對內地出口收益有限,投資價值大打折扣。
更甚者,Netflix 在台灣採取「先拍後賣」模式:台灣製作公司須先承擔拍攝成本、完成後再由 Netflix 決定是否購買。這樣的商業模式讓本土製作方承受巨大資金壓力,甚至面臨虧損或破產。一位台灣資深劇集製片人透露:「僅2022年一年就有高達七、八成台劇賣不出去,只能認賠。」這是台灣影視產業在流媒體浪潮下的冰冷現實。

四、全球戰略下的雙刃劍效應
Netflix 不僅在東亞發力,其全球市場覆蓋範圍已達 190 多個國家,原創內容佔比逾 50%。其採用「本土化內容+全球化傳播」的模式,首先以大量資金進入當地市場,設定全球視野製作,然後透過其全球配送網絡,將地方故事輸向世界。這一戰略的成功在於:一方面提供本土創作者破冰機會,拓展國際觀眾;另一方面卻也讓本地產業體系在資源重整中失衡。學界指出,在流媒體平台全球化過程中,傳統國家電視臺與電影行業的收視與收入均遭壓迫。
在東南亞、中東、拉美等市場,Netflix 的進入雖為當地文化產業帶來就業與製作機會,但其集中資源與版權控制的特性,也可能使當地產業長期依賴並逐漸邊緣化。換言之,雖有短期發展利好,但若未構建自主產業鏈與掌握知識產權,便可能淪為全球平台的內容供應鏈。

五、文化產業自主的挑戰與思考
對任何國家的文化產業而言,至關重要的,是「根留本土」與「版權握在手中」。唯有如此,才能實現可持續的商業回報,而非在流媒體巨頭的全球輸出中被「蠶食至產業崩潰」。歷經疫情打擊、觀眾習慣轉變與平台介入,本土電影與電視產業須更謹慎地審視與全球平台合作的模式:資金與資源雖誘人,但若缺乏長期版權策略、人力人才梯隊與創作自主,便可能只成替他人架橋的「代工廠」。
各國政府與業界機構亦開始反思此一生態變化,部分國家提出流媒體平臺必須落實「本地內容配額」,以維護本土影視產業的生存空間。全球化背景下,影視產業的競爭已超越單純內容,進入價值鏈、生產鏈與版權鏈的重塑。
Netflix 的全球化佈局無疑重塑了世界影視權力地圖:它讓地方故事有機會進入全球視野,也讓全球平台搶下了創作話語權、版權與人才資源。在這股浪潮中,本土影視產業若不能及早築起自主防線與戰略版圖,便可能在「全球平台+本土創作」的雙邊關係中,承受「被輸出」的宿命。影視產業從此不只是文化輸出,更是權力流向的轉移。


